「第三章:九十韶光如梦里」
这一夜,她睡得很沉,鼻息间缭绕着沉香味儿。是叔父身上一贯的气味。
她做了两个很长的梦。
梦里,是明府的翻檐,小亭,碧天,白云。她坐在叔父为她编制的秋千上,晃悠悠的荡着。裙裾飘动,长发风扬,她望着透彻干净的天,午后的阳光暖暖的……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欢悦快乐过了。
另一个梦里的他眉目温柔,一如那段触及不到的遥远时光,他说:“叔父回来了。”
梦里,红尘春暖的时候,她还看到了一场十里红妆。
醒来的时候,天刚明。柔和的晨曦深浅不一的从半开的绮疏泄进来,映出空气中静静浮动的微尘。窗棂上偶有一只雀鸟扑棱落下,叽喳的叫了一会,又灵动的飞远。
她眼中有丝迷惘却流溢着光彩,这一刻心中很平静很安闲。
如果,就能这样什么也不想,从此浮生日闲,于她而言,也很好。
“你醒了?”耳畔传来一道平稳沉静的声音。
明衾月眉梢极细微一蹙,有些画面像水一样慢慢在脑海涌现,她瞳孔渐渐收缩,嘴唇动了动,复又一抿。
“嗯。”极轻的一声。
楚衍略为沉吟:“太医说了,你身子不好今后需得以药调养。”
“好。”音落,脸侧有丝温热伴着细微的疼痛袭来。他指腹轻缓的摩挲着微是红肿的肌肤:“你脸上的伤,可是明憬渊给的?”
“是。”她半阖了眸子,唇角扯出一个笑,却觉得心里沉沉的,很倦乏,笑着太勉强自己,便又隐了下去:“我教人害了周氏二女腹中的孩子……周淑妃虽失足落水而死,可我的痛总要有人偿了去不是?她死了,那便由她的妹妹替她抵了这过错吧。”
楚衍的指顿在她的眉尾处,神色难辨。良久,他突然用手抬起明衾月的下巴,声音沉郁暗哑:“你是不是……喜欢明憬渊?”
明衾月掀眸看着他,眼底骤然一凝。许久,渐渐微妙复杂,夹杂着痛楚。光洁的额间渗出细细薄汗,面容在晨曦的映照下是几近透明的惨白。声线颤抖,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:“楚衍,你知道吗………”她神色空洞绝望,极倦的闭了眸子:“我爱他……整整九年!在颐梅园一事后那七个生死挣扎的日夜里,若不是想着他,我是撑不过的。”她抬手掩住双眼,天地便随之昏暗。榻尾处垂挂的流苏在微风中无力的晃荡。
“可是……就在前日夜里,他彻底抛弃我了。”她的话敛着极沉重的痛,却像窗外恰时飘零的一片叶子般轻。只是,也似那落了的叶透着萎败的气死。
手掌下,她眼眸瞠得大大的,干涩而不见光亮。仿佛有什么她拿着性命去珍惜的生生给破碎了,却不知怎么办才好。她觉得心里很难过,很空洞,很凄惶,压抑着很想哭出来,眼睛却涩涩的,不见一丝水光。
她想,她同明憬渊……再也回不去了。
楚衍双眉紧锁,拉开她眼眸的手,又用力扣着她双肩。眼角眉梢都染着难以明喻的痛。他紧紧凝着女子绝望空洞的眼,声音低沉而冰冷:“明衾月,我突然在想……我给你的情意,你是否承得起?”你是否配承得起。
他闭了闭眼,神色有些疲倦,最后看了她一眼,转身离开了长明宫。
这一去。便是半年再未踏入此地。
清早,零淅落着雨,风卷花叶扑来一阵潮意。雨霁云敛后,绮柔的朝阳自重楼翻檐间蕴散,铺笼着浩荡巍峨的九重宫阙与一片草叶葳蕤。婢子卷了翠帘,疏柳低垂,莺雀清啭,风携弄来远处十里玉液池中重瓣莲清雅幽香,遥遥望去,像是闲墨淡彩的画。
此时,一名浅碧宫服的女子缓缓步入长明宫。云绣软绢鞋面被路上的雨水沁湿了些许,蕴出鹅黄鞋边,底缘处还沾了点儿残红黛绿,裙裾微动时明时隐风韵别致。她绾着云髻,发间别着攒珠丝绢花自显娴雅。女子入室娉婷行礼唱安后,便静默立着,处处寻着礼,颜色恭谨。
明衾月侧倚着引枕,墨发仅用艳红的芍药花枝半绾着,神色慵懒惺忪,俨然一副初醒不久的样子。睁眸看了流云一眼:“坐罢。”声音清清软软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闻言,流云却蹙了蹙眉,走到镂空雕纹的瑞兽金炉旁:“娘娘宫里新入的婢子许是不灵谨,连香都忘了焚。”说着执起银匙往里添了白沉香。尔后,走到明衾月旁侧端正入座。
明衾月一手揉了揉额侧,神色微有几分不耐:“如今,你已是贵嫔,何必自降身份替我宫里添燃香料……此番你来,有何话要说我听着便是,莫要再拿腔势委屈费时。”
流云脸色泛白,想要解释什么,又思及明衾月最后一句话,便不好发作。凝神抿唇,沉吟半响方言:“娘娘可知,皇后一系的百里世家与一众权贵门阀已联合,欲向明氏动手。”
她还说:“明氏早年虽见式微,但她入宫得宠便渐又兴起,后联亲周氏,为各世家忌惮。加之你在后宫荣宠不衰,皇后与陈贵妃等妃嫔也早生怨怼。然一开始他们是本欲除你,但见你如今失宠,便改了计划,杀明氏家主……总之定要断明氏一臂教其元气大伤。”
末了,临走之时,像怕是明衾月不信她,又道,因那日皇上酒醉之缘她虽暂得圣宠,依附皇后,但心底却始终视明衾月为主子,故而此番一说。
待她走后,明衾月阖上眸子,流云其实无须顾及她会生疑。凡是有关明憬渊,怎容她不信。
她不敢去赌,拿他的性命去赌。
*
意念捕捉感应到这,我骤然睁眸,眼微瞠。仿佛预料到什么,喃道:“一月前,有些个宫娥宫侍以为明衾月失宠便冲撞了她,后皆无好果。整个皇宫稍为明事的人都察觉是楚皇动的手,只有向来不理外事久居长明的明衾月不知晓罢了。然,如此庇护,流云她怎么这般言说。”
无歌握住我的手,嗓音低沉缓言:“既有了一个因,便终有一果。千央,继续吧。”
我紧紧蹙眉,有些不安,闭上了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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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府——
周氏婉素一把将手中画卷铺开在明憬渊面前,厉声质问:“明憬渊,你从来只当自己对明衾月毫无情意,可你自己的心又真如你想吗?”
明憬渊沉静地看着那张出自他手的画。其间所绘阳光和煦,花开明艳,青衣少女衣袂飞扬悠悠的荡着秋千。这是明衾月未入宫时的模样。
明憬渊微敛眉目:“不过是一幅画。”他声音清淡,远处的风拂过珠帘,泠泠作响。不过是一幅画,能说明什么?
周婉素倏地出笑,眸露冷嘲,她转过身去:“明憬渊你自欺欺人也好,可你要知道,我才是明氏的主母,你的妻室。而明衾月……是害死你我孩儿的人!”
烛火一曳一曳,她背影有几分冷峭,言语透着丝丝凄厉,而身后的人却一言不发。其实,她也早已猜到明憬渊是因何缘由娶她。
昔日,明衾月入宫,一年后便隐有流言说其行事乖戾狠毒恃宠而骄,明憬渊虽不愿相信,却亦深知宫中恩荣反复,担忧明衾月有朝失宠,权势已然式微没落的明家保不住她,方才想到结亲周氏。明氏传袭九代,到了这一脉,不论旁主系,有经事之能的寥寥甚少,明憬渊无心为官,却注定成为下一任家主。而近年,他尽力操持振兴明家,虽是他本该承担的责任,但如此作为无不心系着明衾月。
独自回到房间,周婉素从墙上暗格处取出一封信。窗棂上一只白鸽扑棱于上,她缓缓走过去将信入笺,复而放飞信鸽。她面容上满是冷漠,还有些许狠戾。
明憬渊,纵使你如此隐忍用情,你也还是护不住她。
明衾月去找楚衍时,他眼里隐敛着惊喜,却因她的话逐渐冷却,眼角眉梢料峭而冰冷。
她抑住心里的不忍,清清淡淡的开口:“十日后的国祭,臣妾愿与皇上同去皇陵。”
楚国每三年会举行一次国祭,而历来只有帝后能与帝王同去。楚衍待她很好,她不可能要求楚衍动手除去楚国第一大世家百里氏,毁了楚国一脉根基。而密送给明憬渊的那封信却被原封给反送回来……她不知该怎么办,这亦是如今唯一能行的法子。
楚凝睇着她,良久,声音是结了寒霜的冷:“如今,你想要玩弄什么招数?………为了明家,还是明憬渊,打压百里一氏?”
明衾月眸色极细微一变,端端正正的跪下,低敛着眉目,声无波澜:“请皇上允愿。”
他眉紧蹙,眼眸一片汹涌深沉的幽黑,像是克制忍耐着什么,声音硬寒:“是不是,我给你的太多了,以至你到了这般肆意滥行的地步?”
她跪伏于地:“请皇上允愿。”
他转身背向明衾月,一室寂然。
良久,“好。”极沉的一个字。